Philokalia《慕善集》


我要在袮的律例中自樂。我不忘記袮的話。(詩篇 119:16)

Monday, March 27, 2023

Book 2023/3/30


 









(Oil painting & Cover design by Chinghuey Tiao)

https://www.pubu.com.tw/ebook/346721



美國詩壇光譜有兩個極端的女詩人,一頭是自閉的艾蜜莉· 伊莉莎白 ·狄金森(Emily Elizabeth Dickinson, 1830-1886),另一邊就是不羈的艾德娜 ·聖文森· 米蕾(Edna St. Vincent Millay, 1892-1950)了。隨時光推移,一個從不為人知到光芒萬丈,另一個卻從萬人矚目到逐漸暗淡。
 
狄金森隨手捧了一大把小碎鑽,灑在月光下的草叢裡,每個尋覓的人們,拾到後莫不欣喜地琢磨,或鑲成戒指戴在指上,或垂掛在頸間;她看似冷漠破碎的詩,因之,與讀者起了互動。她的剛冷風格,逐漸與你貼近,從指尖,自心上,泛出了溫度。狄金森的詩,如同她愛用的破折號,推開了字義的聯結,留予人莫大的解讀空間;現代人着迷其詩,很大的原因亦出自對她生命型態的敬重—讚嘆她一生幾近潔癖的潔身自好。
 
自閉的狄金森以自由體寫詩,不羈的米蕾卻多用格律,這亦是個堪玩味的比照。然而,在我個人的天秤上,就才情衡量,我會給米蕾添多些砝碼。她的詩帶著她個人的強烈印記,像是才掉落地表不久的殞石,還燙著手;冷卻了的小石,嵌在給她自己的荊冠上,獨一無二的首飾,一般人不會往自己的頭上戴,也戴不上。

讀她的詩是走進其個人苦心孤詣的劇場,她愛用韻體,結構精緻,你只能跟著打拍子,看她行雲流水的獨舞,聽她的獨白。隨著抑揚頓挫的音律,你如被催眠般走進每個萬花筒似的場景。她的每首詩,都是歌,都是一幕幕有畫面的故事。有令人瞠目的愛情,有兒歌的純潔,有幽默譏諷,有與俗世角力的不屑與疲憊,有挫敗時的自傷,有回首前塵的懊悔,有倨傲的自我打氣,更不乏史詩般令人屏息的天問,探索神人之爭,叩問生死命題…..。鮮有詩人能在作品中展現如此多的面向,在熟稔駕馭傳統詩的同時信馬由韁;無不可入詩的題裁,韻腳交錯,自成一格,變化多端。

據說她小時候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鋼琴演奏家,但她的鋼琴老師說服她放棄,因為她的手太小了,米蕾遂棄琴鍵從打字鍵,將其音樂天賦形於文字,敲出一首首奇絕的詩歌。其詩的格局與意象,甚具世界性,無需專家學者解讀,一般讀者均可跨文化閱讀,幾無滯礙。

她的詩用字淺白,卻脫離窠臼,靈活跳動,溢於字表,意在言外。譯她的詩是個大挑戰,除了亦步亦趨解譯對韻,更得深入她的意識,抓住稍縱即逝的微妙意念。米蕾既以韻體詩見長,漢譯就得要求對等的節奏。翻譯講信達雅,她好用疊句,常有冗詞,我亦忠實迻譯。譯者得避免「二次創作」的過度修飾,信與達需重於雅;是以,為了中文押韻,有時不免得捨更好的譯句以牽就。
例如這兩句:

  And life goes on forever like the gnawing of a mouse,-
  And to-morrow and to-morrow and to-morrow and to-morrow.

 生活永遠繼續像老鼠在咬囓,--
 次-日到次-日到次-日到次-日。

聽到了老鼠喀吱喀吱在咬嗎?但第二句我只能捨「次日」用「明天」,來對應前一節的韻腳。
中國字真的很神奇,我幾乎都能找到合拍的語句,有時靈光一閃,妙不可言:

   Death,I say, my heart is bowed 
   Unto thine,--O mother!
   This red gown will make a shroud
   Good as any other!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    死亡,我說,我心弓低
    對袮,--喔 母親!
    這紅袍可做屍衣
    跟其他一樣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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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親」與「好」無法押韻,苦思良久,一個「襯」字蹦出,是親與衣的合體!
「跟其他一樣襯!」是更優的譯句,帶著視覺感。

「淫蕩,輕浮,虛假,無信」,這些字出自她自況的詩,也可用來形容歐美的二O年代。在那個紙醉金迷的浮華名利場,想登台成一個角兒,必得有些奇特的因緣際遇。無財無勢,長得不算美的米蕾,在基督教的國度,以其極端的「特立獨行」引來萬箭齊發,同時也成了當代美國叛逆青年的偶像。Le Decadent (頹廢的一代)的角色在彼時的歐美藝術界俯拾即是,何以她能鶴立雞群?

來自緬因州單親家庭的貧困小女孩,在二十歲那年以一首名為Renascence(再生)214行的八音節對句詩(octosyllable couplet)一鳴驚人,贏得獎金250美元。說這首詩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並不為過,她受資助進了女子大學,自此啟動同性戀,雙性戀,開放婚姻的不歸路。她的生活成了透明的金魚缸,一場轟烈自戀的展演。

她耽溺大眾的目光,渴望名聲,詩藝是她的手段。承襲英詩傳統,她打磨了自己的風格。以《The Ballad of the Harp-Weaver》(豎琴編織者之歌)獲普利茲文學獎,米蕾是第二屆得主,也是全美第一位獲此「殊榮」的女性。在男性主導的文壇獲肯定,雙性戀取向和長袖善舞誠然起了某種程度的助力,但她根基於傳統韻詩的寫作功力不容小覷。一首三十節的詩形容貧困母親為兒無悔的付出,文字樸實無華,近似童謠,相當感人。

她的「公生活」 向來即是保守勢力的眼中釘,加上大力招搖女性主義旗幟和標榜自由派的政治取向,訾議更甚。當喜新厭舊的文風一吹來,她便如秋葉飄零。媒體的聚光燈大開時刺眼,猛然一關,黑暗就會更深重。青春已遠,風情不再,恐慌老去,畏懼死亡,她疑病叢生,依賴嗎啡藥物止痛解憂。晚期經濟窘困,二十六年的婚姻伴侶因病去逝後,她的生命更成螺旋下降;一年後,1950年,她因心肌梗塞從自宅墜梯身亡,得年五十八歲。

六O年代,女性主義風起雲湧,米蕾的詩再度獲注意,不少藝壇後進致力扶起她即傾的名聲,欲延續她的傳奇。她的紀念館始終不如狄金森的香煙鼎盛,很大的原因,歸咎她選擇的惡之華生命型態,普羅大眾至今仍不太能接受一個長了子宮的波德萊爾(Baudelaire, 1821-1867)?

有人說她若能潛心創作,不那麼荒唐,其成就必不下於佛洛斯特(Robert Lee Frost, 1874-1963)。她的某些詩作雖也帶點田園詩意,核心看似一個鄉下女孩根植於土地;然而,米蕾畢竟不是佛洛斯特,她是米蕾,一尾掉進染缸的鬥魚。佛洛斯特的墓志銘鐫刻著「我與世界有一場情人般的爭吵」(I had a lover’s quarrel with the world),那麼轉身看看米蕾是如何週旋在這花花世界與各式情人間吧。

LGBT(女同志,男同志,雙性,變性)團體在2015年推舉米蕾為「偶像」之一,她的聲勢近年似跟著水漲船高;水載舟,亦可能隨時覆舟。在歷史的知識系譜中,常是一場「暴力」對另一種「暴力」的取代,人類社會就這麼輪迴在各種話語權力的控制下。鼓吹她的性取向,張揚她的極端生活,某種程度是對其文學成就的傷害,這端在造偶像,另端就會追著打。

讀其詩要撇開對她「聲名狼藉」的先入為主印象。她選擇的不是林間那條較少人走過的路,而是活在林間的邊緣,前有萬頭鑽動的人群鼓噪,或叫好,或謾罵,或激將…伸出「又紅又熱,群狼似的舌頭」;後面則有虎視耽耽—那個活在她心裡,刻入基因的上帝,時時要吞噬她。她的驚世駭俗,應可追溯到家庭的破碎不幸,對父母的叛逆延伸到對神的反抗。那股靈與肉的二元拉扯力量相當鉅大,終其一生,未獲和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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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面看來她勇於展現自我,以褻神和顛覆傳統價值為己任,看似有千萬人吾仍往矣的大無畏,骨子裡的她卻是相當不安,懊悔與退缩。她似靠著寫詩,一路挺下去,倔強地逆道而行,走上一條身心俱受創的苦路。如果人生能重來,她可會有同樣的選擇?她自問,也留待讀者思索。

她愈是叛逆地把自己拽離「正途」,她的心揪結愈重。她所描繪的自然清新可喜,似在藉著對大地的禮讚,自我滌淨。曾經荒淫的生活,身體是會記得的,當肉身—神殿被有意地摧毀,無所依的靈魂就愈想熱烈地擁抱世界;而活得愈是熱烈,失落感就會愈可怕。死亡與恐懼--這個背景音樂,忽大忽小,不斷地迴旋在其詩作中。

本詩選以《再生》開卷,二十歲米蕾一出手即武林的登峰之作。我以每行8個字,每兩行對韻的形式進行。不論讀者的英文程度是在進步中,或自認已臻高竿,皆可藉英漢對照讀出況味。她的詩挖心掏肺,藉文字刮骨療傷。也就是在我逐字翻譯,勉力進入其思維時,共感同情,甚至悲憫,益增。她愈痛苦,詩愈精彩,讀者無論族裔、性別、年齡、性向…均可「從其詩攫取樂趣」(米蕾自言)。

(2023年三月)